在我童年的记忆里，父亲身上总带着一股柏油和尘土混合的气味。那不仅是养路工的职业印记，更像他生命的底色——质朴，坚韧，沉默地承载着一切。许多年后，当我试图为他的一生作传，才发现他修筑的，远不只是东安县境内那一条条通畅美丽的公路，更是一条通往人心的通途。

一、 擦亮金子的人

故事得从那条暴雨后的公路说起。

那是一个周末，狂风撕扯着天空，暴雨如注。所有人都以为，这样的天气属于温暖的客厅和安静地休息。但有一个人的“生物钟”却与风雨同步——工班班长。他所在的工班，编制四人，实仅二人。这位班长偏不信邪，硬是带着另一名工友，两人干了四个人的活，把一段路养护得平平整整，堪称典范。

风雨正狂时，他心头一紧，抓起雨衣就冲了出去。果不其然，路边一棵老树被雷暴击中，粗壮的枝干横卧路上，彻底阻断了交通。没有犹豫，没有等待援兵，他和那位唯一的工友，在暴风雨中化身为“逆行的养路工”。锯子、绳索、血肉之躯……他们连拖带拽，汗水混着雨水，硬是将那“拦路虎”移到了路边。当第一辆受阻的汽车鸣笛致意，缓缓通过时，他们瘫坐在泥水里，相视一笑。

这件发生在基层的“小事”，却震动了时任办公室主任的父亲。他敏锐地捕捉到其中蕴含的光芒——那不是两个人的力量，而是一种“位卑未敢忘养路”的责任与担当。他亲自下去调研，与班长同吃同劳动，汗流在一起，心也贴在了一起。

回来后，他彻夜未眠，台灯下，一篇题为《1+1〉2的哲学：东安公路段的“二人工班”何以创造奇迹？》的报道从他笔端流淌而出。文章没有空话套话，只有扎实的细节和真挚的情感。很快，这篇报道像插上了翅膀，先后飞上了《中国交通报》《中国公路》《湖南交通》等报刊的版面。

一石激起千层浪。一个默默无闻的基层养路工，从此走到了全国交通系统的聚光灯下，最终荣获了“全国劳动模范”的至高荣誉。后来，父亲每每谈及此事，眼中总会闪过欣慰的光。他常说：“金子埋在土里，还是金子。我的工作，就是把它擦亮，让所有人都看见。”

许多年后我才明白，父亲那时擦亮的，不仅是别人的金牌，更是平凡人坚守岗位的尊严。这份为平凡而不凡感动的初心，成了他心路上一盏不灭的灯。

二、 把玩笑走成路的担当

父亲的办公室生涯，远非写写材料那么简单。当时的公路段段长，但凡遇到棘手难题，总会习惯性地说一句：“交给王主任去协调。”

其中有信任，或许，也有一丝对年轻人能力的考验。其中最难啃的骨头，莫过于“占道晒谷”。每逢夏收，公路变成“晒谷场”是常态，交通安全隐患极大，却因涉及千家万户的生计，历来是“法难责众”的顽疾。

父亲没有选择强硬清场。他带着几个年轻人，一个乡镇一个乡镇地跑，蹲在田埂上，和乡亲们拉家常。他不用大道理压人，而是算着一笔笔“人情账”和“经济账”：“老叔，这路上车来车往，谷子晒这儿，灰大吃进去不干净不说，万一哪个后生仔开车快了，碾了您的谷子事小，撞到人可怎么好？”“咱们把路让出来，车畅通了，您家的化肥、种子运进来也快，是不是这个理？”

他语重心长，言辞恳切，既讲清了危害，又保全了乡邻的颜面。就这样，这块硬骨头被他用“高情商”的温情执法，巧妙地化解了。县委、县政府的领导和公路段的同事，都对他竖起了大拇指。

段里曾有同事开玩笑，喊他“王段长”（谐音，带戏谑之意）。父亲听了，不气不恼，只是眼里燃起一簇火苗，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回应：“你叫我王段长？我偏就要当真，单单（谐音‘担担’，意为担当）着给你看看！”

这句带着湘音土韵的玩笑话，成了他心底最硬的誓言。1994年，他已近五十，在干部队伍强调“年轻化、知识化、专业化”的背景下，这个年龄几乎被视为“天花板”。然而，组织上看重的，正是他这份经过千锤百炼的“担当”。他终于被任命为东安县公路段党支部书记，不久，段改局，他成为东安县公路局党支部书记、局长，党政一肩挑。

如今回望才懂得，那句玩笑般的誓言，早已铺成他脚下最坚实的路。当一个人用实力把戏言走成现实时，那份不甘人后的坚韧，便成了照亮后辈最暖的光。

三、 铺在心里的路基

权力在手，如何用？父亲用行动给出了答案。

在他任上，东安公路建设如火如荼。他多方筹措，甚至大胆贷款，让县公路局成为永州市第一个拥有成套沥青摊铺设备的县直单位，并修通了全市第一条县级砂改沥青路。

在摊铺界牌岭路段时，正值七月流火。我的外公，恰好运载一车生猪途经此地。施工栏杆将他拦在外面几个小时，眼看一车生猪在烈日下奄奄一息，外公心急如焚，万般无奈下，拨通了父亲的电话。

电话那头，父亲耐心地听完了外公带着哭腔的诉说。他沉默片刻，语气温和却无比坚定：“爹，给您添麻烦了，实在对不住。但这沥青路面，必须等这一车料全部摊铺压实完毕才能放行。如果现在放，这一锅料就全废了，给国家造成的损失太大了，我们赔不起啊……您的猪要是热死了，损失我来承担。”

“国家的损失，我们赔不起。”这句话，像一枚楔子，钉在我们家族的记忆里。 外公后来逢人便讲：“我这个女婿，格局大，大公无私！我女儿嫁给他，我脸上有光！我损失几头猪，值了！”

另一个故事关于质量。县城有一段路反复下沉，成了“老大难”。父亲下了死命令：“挖！给我挖地三尺，直到见着硬底子！”工程队一直往下挖了几米深，直到稳定的基石层，然后铺上厚厚的石块，重新夯实基础。从此，那段路再也没下沉过。他说：“公路是百年大计，质量就是良心。”

直到自己走上工作岗位，我才真正读懂父亲。他守护的不只是物理的路基，更是人心的公理。这种超越血缘的家国大义，才是他留给我们最厚重的人生路基。

四、 青山不老，通途常在

父亲退休时，东安县公路局早已从当年那个发不出工资的“软弱涣散”单位，蜕变为全市唯一的“文明单位”和“绩效考评先进单位”。

他就像一位技艺高超的医生，将一个病入膏肓的机体调理得气血充盈。他荣立过交通部、省政府的二等功，获奖无数，但我想，他最珍视的奖赏，或许是那“全国劳模”的荣誉，是外公那句“我为你自豪”，是东安百姓行驶在平坦大道上时，那份心安。

如今，父亲已离我而去。但每当我行驶在东安境内那些宽阔平整的公路上，看着路旁绿树成荫，就仿佛能看到他当年在此挥汗如雨的身影。

这条路，是他用一生铺就的。它通向远方，也通向我们每个人的心里。

青山不老，通途常在。父亲，人间无趣，有幸有您。

（作者：中国农业发展银行永州市零陵支行 王霖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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