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父亲的路
时间:2025年10月17日 12:33 来源:人民金融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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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总记得父亲晚年坐在阳台上的样子。晨光透过纱窗,落在他花白的鬓角上。他的手轻轻搭在膝头,那双手,曾经在冷水里搓洗衣物,曾经握过教鞭,曾经铺过无数路基,曾经在铁窗后吹响竹笛。

今年清明,我带着女儿回老家。车行驶在通往村里的水泥路上,女儿忽然说:“爸爸,这条路真平。”我望着窗外,恍惚间又看见了父亲的身影。这条路,是他退休前主持修建的最后一条路。

“这是爷爷修的路。”我对女儿说。

她眨着眼睛:“爷爷真厉害。”

是啊,真厉害。可这份厉害,从来不是轰轰烈烈的成就,而是细水长流的坚守。父亲用他七十八年的生命,在中华大地上走出一条平凡却坚实的路,垒起一座沉默却温暖的山。



五十年代中期,湖南的冬天格外湿冷。

一个十二岁的男孩蹲在院角,面前是一个破旧的搪瓷盆。盆沿磕碰处露着黑铁,像岁月结出的痂。盆里浸泡着奶奶病中弄脏的衣裤,井水冰凉刺骨。

那是我的父亲。

他的小手在冷水里反复揉搓,手指冻得像透明的胡萝卜。奶奶子宫癌晚期,卧病在床。爷爷为生计远赴柳州,家中只剩父亲守在奶奶身边。

邻居阿婆路过,总要叹气:“造孽啊,这么小的娃……”

父亲从不回应。他只是埋头搓洗,一遍,又一遍。皂角的清香混着血腥气,在寒冷的空气中淡淡飘散。洗完衣服,他要生火熬药,伺候奶奶服下,然后才开始在煤油灯下写作业。

很多年后,我问父亲:“那时苦吗?”

他想了想,说:“不觉得苦。那是我的娘啊。”

这句话很轻,却重重地落在我心上。中华民族“百善孝为先”的传统,从来不是写在书里的教条,而是溶解在无数个这样的黄昏里,由无数个像父亲一样的孩子,用沉默的行动传承下来。

奶奶去世前的那个晚上,突然清醒过来。她摸着父亲的头,眼泪顺着凹陷的脸颊滑落:“崽啊,娘对不起你……”

父亲紧紧握住奶奶的手:“娘,你把我养大,我伺候你是应该的。”

一年后,奶奶走了。那一年,父亲十三岁。



生活的重担,让父亲过早地放下了书本。

十八岁,他站上乡村小学的讲台。校长领他走进教室时,台下有几个学生的个头比他还高。

“这是你们的新老师,王老师。”

台下窃窃私语。父亲深吸一口气,拿起粉笔,在黑板上工工整整写下自己的名字。

“我叫王星光,”他转身,目光扫过每一张脸,“从今天起,我教大家语文和算术。”

他的声音不大,却异常坚定。后来有学生回忆说,王老师讲课特别认真,一个生字要反复教很多遍,直到每个人都学会。

可是教师的微薄收入,难以支撑整个家庭。两年后,当有机会进入公路段时,父亲犹豫了。

校长劝他:“当老师是铁饭碗啊。”

父亲看着家里漏雨的屋顶,最终还是选择了离开。临走那天,他把所有的教案整整齐齐码在办公桌上,对着空教室深深鞠了一躬。

这一躬,鞠别的是他曾经的梦想;这一转身,踏上的是另一条责任之路。



公路段的工作,从此与砂石、泥土、沥青结缘。

父亲的工作服上,总是沾着洗不净的灰尘。他的手掌磨出厚厚的老茧,粗糙得像工地上磨平的砾石。但他从无怨言。

我童年最深的记忆,就是父亲身上淡淡的沥青味。那是路的味道,也是父亲的味道。

他常带着我们兄弟到工地上去。看着压路机来回碾压路基,父亲的眼神专注而虔诚。有一次,他指着正在铺设的沥青路面说:“孩子,路是躺下的碑,碑是竖起的路。”

那时我不懂这句话的深意,直到很多年后,当我行驶在父亲参与修建的公路上,看见路旁村庄因路而富,乡亲们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时,才突然明白——父亲他们这一代人,修的不仅是路,更是通往希望的血脉。

1978年,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神州。父亲所在的公路段接到了更多修路任务。他更加忙碌了,常常天不亮就出门,深夜才归来。

但不管多累,他总会检查我们的作业,过问我们的学习。他说:“国家要发展,需要人才。你们要好好读书,将来为国家出力。”



时代的洪流,不会永远平静。

在那个特殊的年代,那位赏识父亲的南下干部被批斗。临走前,他悄悄对父亲说:“小王,好自为之。”

但父亲终究没能“好自为之”。因为与这位干部的关系密切,不久后,他也被关进了看守所。

那是一个阴冷的早晨,母亲抱着襁褓中的我去探监。铁窗很高,很密。父亲的脸在铁窗后显得消瘦而苍白。

母亲哭了。我却好奇地伸手去抓铁栏。

父亲看着我们,忽然笑了。他从身后摸出一支短笛,贴在唇边,轻轻吹奏起来。

笛声清越,带着一丝倔强的欢快,在那个压抑的空间里固执地流淌。我看见,连一旁面容严肃的看守,眼神也渐渐柔和下来。

很多年后,我才懂得那笛声的意义——那是父亲在用他最朴素的方式告诉我们:无论身处何种境地,都要保持内心的纯净和对生活的热爱。

中国人的坚韧,不是硬碰硬的刚猛,而是这种柔韧而强大的生命力,是在最贫瘠的土壤里也要开花的信念。



那段特殊的岁月结束,父亲平安回家。他瘦了很多,但眼神依然明亮。

改革开放的春风吹来,万物复苏。但我们家,依然在贫困线上挣扎。

为了我们三兄弟的学费,每个寒暑假,父亲都会带着我们到山上锤石子。

“哐当……哐当……”

单调而沉重的锤击声,在山谷间回荡。烈日当空,汗水顺着额角、脊背流淌,滴落在滚烫的石头上,瞬间蒸发。

父亲和我们一样,抡着大锤,将巨大的石块分解成符合规格的建筑材料。休息时,我们坐在树荫下喝水。父亲望着山下逐渐繁忙起来的公路,眼神深远。

“国家好了,路通了,家才会真的好起来。”他说,“我们现在锤的每一块石子,将来都可能铺在一条新路上,载着更多的人去好地方。”

这句话,平淡如水,却重若千钧。它把个人家庭的微小努力,与国家发展的宏大叙事,巧妙地连接起来。从此,“国家好了,家才会好”这八个字,成了我们家的传家宝。



1987年,我面临高考。

那时的中国,改革开放进入第九个年头。经济建设如火如荼,社会对经济金融人才的需求与日俱增。

一天晚上,父亲把我叫到身边。煤油灯下,他的脸庞显得格外柔和。

“想好报什么专业了吗?”

我摇摇头。作为东安一中的文科第一名,我有不少选择。

父亲沉默片刻,说:“国家要发展,金融是血脉。湖南财经,那是金融界的黄埔军校。”

他看着我,目光中有期待,更有信任:“你愿意去学金融吗?”

那一刻,我忽然明白了父亲的选择。他不是在为我规划人生,而是在为我打开一扇门,一扇通往时代浪潮的门。

最终,我以零陵地区东安县文科第一名的成绩,被湖南财经学院农村金融专业录取。我成为零陵地区公路系统也是我们家族的第一个大学生。

临行前,父亲送我到车站。他拍拍我的肩膀:“好好学。国家需要你们这样的年轻人。”

没有更多的嘱咐,但这一句话,已经足够。



因为实干和能力,父亲后来被任命为公路段党政一把手。

那时的单位,正处在困境中,连职工工资都发不出来。父亲上任后,像一位技艺高超的医生,为这个“病人”悉心诊断,大胆改革。

单位里有个技术员,业务能力极强,但性格耿直,不善人际,是众人眼中“不懂事”的“怪人”。许多人建议父亲不要重用他。

父亲力排众议:“我们是修路的,路要踏实,修路的人就得踏实。他有真本事,心里装着路,这就够了。”

这位技术员后来成了单位的业务骨干,还当上了副局长。

这件事,父亲从未在我们面前提起。我是从别人口中辗转听闻。它让我看到,父亲的心中,有一杆秤。秤的一头是公心,是事业;另一头才是私谊,是人情。

他的路,修在地上,更修在人的心里。



父亲退休后,本该含饴弄孙,安享晚年。

但黄田铺镇的党委书记慕名找来,恳请他主持修建驾校前的那条道路,并主动提出要付给报酬。

我们都劝他:“年纪大了,该歇歇了。若是想去,收取些酬劳也是理所应当。”

父亲摆了摆手,语气平和而坚定:“修路架桥,是我的专长,更是积德的事。我有退休工资,国家养着我,要那么多钱做什么?够了。”

他分文未取,如同一位重披战袍的老兵,又回到了他熟悉的“战场”。从选址到勘测,从协调施工到化解矛盾,他全程靠在工地上。

风吹日晒,皮肤黝黑,他却乐在其中。最终,一条笔直平坦的道路顺利竣工。他看着车辆在新路上平稳驶过,脸上露出的,是比自己得了任何奖赏都满足的笑容。

后来,双牌阳明山的领导也闻讯而来,请他去做技术指导。他又义无反顾地去了。

然而,就在阳明山路基刚刚铺好的时候,我的女儿升入了初中。新校区搬迁,上下学路途遥远。而我和爱人工作繁忙,实在无力天天接送。

万般无奈之下,我只好硬着头皮给父亲打了电话。

电话那头,他几乎没有一丝犹豫:“孩子的学习是大事,我马上回来。”

他就这样,又一次毫不犹豫地,为了孙辈,放下了自己热爱并为之奋斗的事业。

在他心中,对国家的忠、对家庭的爱,从来不是一道选择题,而是一个浑然天成的整体。



父亲是在回来后的第十个春天走的。

临走前,他把我叫到床前,气息微弱却清晰地说:“我这一生,最骄傲的不是修了多少路,而是把你们兄弟培养成才,看着你们为国家出力。”

他的手已经瘦得只剩皮包骨,但握住我时,依然有力。

“你要记住,无论走到哪里,都不要忘记自己是中国人,不要忘记为国家出力。”

我哽咽着点头。

父亲走得很安详,仿佛只是完成了一项重大的使命,暂时歇息了。

如今,阳明山的路早已全线贯通。我曾特意驱车前往,行驶在那条平坦宽阔的山路上。路两旁,漫山的杜鹃花开得如火如荼,绚烂夺目。

站在山巅,极目远眺,群山连绵,公路如带。我忽然泪流满面。

这多像我们的民族啊!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长征,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。每一代人,都是后人的铺路石,用自己的青春、汗水乃至生命,铺就通往未来的康庄大道。

父亲他们这一代人,生于旧中国的苦难,长于新中国的建设,历经风雨坎坷,却始终秉持着内心的那份孝悌、忠信、仁爱与担当。他们或许没有惊天动地的伟业,但他们用看似微小的坚持,汇聚成了推动民族复兴的磅礴力量。


十一


如今,我们兄弟三人都在各自的岗位上努力工作。

他的孙女,受他影响,成为一名人民教师,站上了他当年未能久留的三尺讲台,圆了他最初的那个梦;他的大孙子,在广州从事高新技术研发,在另一个“战场”上为国家建设添砖加瓦;他的小孙子,正在攻读研究生,学业优秀,还拿到了国家级的奖项。

而我,在农发行的岗位上,延续着父亲“修路”的使命——只是我修的,是贯通城乡的金融之路,是服务乡村振兴的血脉通道。

每当看见一笔笔贷款助力农村产业发展,一个个金融项目惠及农民兄弟,我就想起父亲的话:“国家好了,家才会好。”

母亲今年七十六岁了,身体尚好。我们兄弟几人常常围坐在她身边,听她讲述过去的点点滴滴,就像当年,我们围着父亲一样。

又到重阳,我再次登高。极目远眺,山河壮丽,阡陌纵横。

忽然间,我彻底明白了:父亲,就是我们心中那座永远的山。它不是那种险峻奇绝、巍峨入云的山峰,而是那种最常见的、沉默坚实、滋养万物的大地之山。它不言不语,却为我们挡住了人生的风雨;它默默矗立,却给我们提供了精神的坐标和依靠。

从那个清洗奶奶衣裤的洗衣盆边出发,经过他站过的三尺讲台,经过他挥洒汗水的每一条公路,经过那回荡笛声的铁窗,经过我们锤打石子的山坡,一直通向今天,通向他的子孙们正在奋斗的各个领域,通向更远、更光辉灿烂的未来。

这条路上,弥漫着孝亲的温暖,闪烁着忠诚的坚守,跳跃着奉献的快乐,更奔流着我们这个古老民族生生不息、历久弥新的强大力量。

父亲,重阳安康。

您修的路,还在不断延伸,通向远方;您种下的树,已然枝繁叶茂,蔚然成林。

您,就是路,就是山。

路在,山在,您就永远在。


(作者:王霖)


【责任编辑:吴浩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