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永远不会忘记父亲晚年坐在阳台的模样。晨光透过纱窗,洒在他花白鬓角。那双手曾在冷水里洗衣,握过教鞭,铺过路基,还在铁窗后吹响竹笛。
50年代中期,湖南湿冷的冬天,十二岁的父亲蹲在院角,用破旧搪瓷盆搓洗奶奶病中弄脏的衣裤,井水刺骨,他的小手冻得如透明胡萝卜。奶奶患子宫癌晚期卧床,爷爷远走柳州谋生,家中只有父亲守在她的身边。邻居阿婆常叹气,父亲却从不回应,只是埋头搓洗。洗完衣服,他还要生火熬药、伺候奶奶服药,再在煤油灯下写作业。多年后我问他苦吗,他说:“不觉得苦,那是我的娘啊。”奶奶去世前一晚突然清醒,愧疚落泪,父亲紧握她的手说:“应该的。因为您是我的娘。”一年后,十三岁的父亲失去了母亲。
生活重担让父亲过早放下书本。十八岁,他站上乡村小学讲台,尽管台下有学生个头比他高,他仍坚定地写下自己的名字,认真教授语文和算术。然而,教师微薄的收入难以支撑家庭,两年后,面对公路段的机会,他犹豫了很久,但看着漏雨的屋顶,最终选择离开。临走时,他把教案码在桌上,对着空教室深深鞠躬。
此后,父亲与公路段的砂石、泥土、沥青结缘。他的工作服满是灰尘,手掌磨出老茧。我童年记忆里,父亲身上总有淡淡的沥青味。他常带我们去工地,指着沥青路面说:“路是躺下的碑,碑是竖起的路。”多年后,我开车行驶在他参与修建的公路上,看到周边村庄因路而富,才明白他修的不仅是路,更是希望的血脉。改革开放后,他更忙碌了,但仍不忘关心我们的学习,叮嘱我们为国家出力。
在那个特殊的年代,因与南下干部关系密切,父亲被关进看守所。母亲抱着我去探监时,铁窗后的父亲消瘦苍白,却拿出短笛吹奏,笛声清越欢快。多年后我懂了,那笛声透露着他对生活的热爱和内心的纯净,展现了中国人柔韧强大的生命力。
父亲回家后,为供我们上学,寒暑假带我们锤石子。他说:“国家好了,路通了,家才会好起来。”这句话,我们铭记在心。
1987年,面临高考的我有不少选择,父亲建议我报考湖南财经学院金融专业,他说国家发展金融是血脉。我最终被该专业录取,成为家族第一个大学生。临行前,父亲嘱咐我:“好好学,国家需要你们这样的年轻人。”
后来,父亲成为公路段一把手,还力排众议重用有真本事的技术员,写照了他重视人才与事业为重的情怀。
退休后的父亲本应安享晚年,但黄田铺镇党委书记请他修驾校前的路,他全程扑在工地,分文未取。双牌阳明山修建上山公路,领导请他做技术指导,他也义无反顾。然而,因女儿上学路途远,我请他回来,他毫不犹豫放下工作。
父亲总是叮嘱我们子女不忘为国家出力。他说他最骄傲的是把我们培养成才。他在回来后的第十个春天离世。
如今,我驾车行驶在阳明山的盘山路上,站在山巅,看着漫山红杜鹃,不禁泪流满面。
父亲他们这一代人,生于旧中国的苦难,长于新中国的建设,历经风雨,却始终坚守孝悌、忠信、仁爱与担当。他们没有惊天动地的伟业,却用微小的坚持汇聚成推动民族复兴的磅礴力量。如今,我们兄弟三人在各自岗位努力,孙女成了教师,圆了父亲最初的梦,大孙子从事高新技术研发。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长征,每一代人都是后人的铺路石,都用青春、汗水和生命铺就民族复兴的康庄大道。
(作者:王霖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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